家 住 海 边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叶发永

    老家是一座岛。

    岛东面环海，西面临江。岛上的人家，要是刚好把房子建在一座山上，那么，打开窗户，他看见的是蔚蓝的海，而转过身，门后却是一条波光粼粼的江。

    岛不大不小，总面积92平方公里，相当于特别行政区香港本岛的面积。上个世纪70年代末，也就是刚刚改革开放之初，她也差点取代厦门成了经济特区。

    闽江跋涉过千山万水，到这里放慢了脚步，轻轻地把她含在口里；东海经过这里似乎也怕惊吓了谁，把自己喧哗的声响压底再压低，把她缓缓地揽在胸前。

    江水与海水似乎都在赴一个共同的爱的约会。

    她是海水与江水的混血儿，她被海爱着，又被江疼着；身子里一半是海的粗犷，另一半是江的温婉。

    她很美——脸庞清秀，眉目俊朗；

    她是闽江口的一颗明珠，她的名字叫琅岐。

    琅岐岛古称嘉登岛，位于闽江的入海口，自然条件得天独厚，为福建省第四大岛，属亚热带海洋性气候。岛上有山、有水、有田野、有滩涂；四季分明，气候湿润，满眼葱茏；岛上天清气朗，常年可见白鹭翻飞，海鸟点点，一片赏心悦目的田园风光

    我的家就住在岛的东部，一个离大海很近的古老的村落。村庄的名字叫云龙——一条盘桓在云端之上的龙，神秘莫测让人浮想联翩。村子里生生不息繁衍着几千人的叶姓子孙。村民们有的出海打渔，有的下地耕田，日出而作，日落而息；田埂巷陌鸡鸣犬吠，炊烟袅袅，像上帝不小心丢在人间的世外桃源。那些古榕、老樟、木麻黄、相思树像受了神的旨意，依次列队簇拥着村庄，千年不改初衷。岛上的自然风光与景点，十有八九都分布在这里。到琅岐如果没到云龙，就等于白来一趟。

    出村口往东不远的地方就是一片风成沙丘的古朴树林景观，足有10余公顷，像一条绿色屏障屹立海边，日夜守护着村庄。林区里密密麻麻的古朴树参天蔽日，纵横交错。沙丘地面上长满嫩草，野花丛丛，春夏之交，雨后初晴，像有许多眨着眼睛的星星散落地面。长久以来，村民们对这片古木森森的沙丘都怀着一种敬畏之心，小孩子更是不敢贸然进入，朴树林得以完好保存至今。林区的外面，是一片数千亩的滩涂，四周排列着沙滩、怪石、岩洞和被浪花咬得百孔千疮的海礁石。登高远望，海天一色，如果天气晴好，"双龟把口"、"五虎守门"、"金鸡报晓"、"白猴镇江"等天造地设如鬼斧神工的自然景观，皆历历在目。

    村庄里的时间安静得像一潭水，历史的风云变换似乎都跟它无关。老祖宗在清朝道光年间修建的两厢房的厅堂，打个盹就到了人民共和国，厅堂的门一关一合，就走出了六代上百号的子孙。

    我是第五代，我姓叶，或者说，我是这棵树的一根枝丫上长出的一片小小的叶子，带着泥土与柴火的味道向上拔节、生长。

    家住海边，最爱村庄外的那一片海滩，一马平川，一眼望不到边。

    20多公里蜿蜒的海岸线，像海伸出的臂膀，时刻都在呼唤着海边的孩子。

    一到夏天，我们这些泥水里滚爬的孩子大多数时间都在海滩上度过。那时，大家都很穷，每家每户东西不多但孩子都很多，少的三五个，多的上十个。大人都疲于应付于生计，根本无暇顾及我们。小孩子都按自然法则生长，顺着自己的天性发展。涨潮的时候，我们就像一群自由自在的鱼在海水里扑腾、嬉戏。对于游泳，海边的孩子大多无师自通，自由泳、潜泳、蛙泳、仰泳，或者干脆什么招式都不是，但照样可以游得热火朝天，其乐无穷。

    大海跋涉到这里，也许是累了，也许是出于对这一方水土特殊的关爱，波浪与海风少了一些烈性，多了一些温和。这里的海域水文简单，没有激流险滩，小孩子如果游累了，躺在那里不动，海水还会一直把你往海滩上推，往回家的方向推。这里的海，像一位慈祥的长者。多年以来，没有听说一个孩子因为在海里游泳而溺毙。

    潮水退了，我们还是舍不得走，还会继续呆在这里。海把清洗干净的海滩作为最好的礼物送给海边的孩子。我们有时就把海滩当做宽阔的广场奔跑追逐，激起的欢声笑语就像浪花一样随风绽放；有时就模仿战斗片里的情节，把海滩当做战场，敌我双方，挖地道筑城堡，打得不亦乐乎；有时就在滩涂、水洼、礁石缝里摸鱼抓螃蟹，希望得到一份意外的惊喜和大人的夸奖。

    抓跳跳鱼的过程乐趣横生。跳跳鱼又名花跳鱼，学名“弹涂鱼”，拇指大小，生泥穴中，善于弹跳，浑身青斑色，跟滩涂的颜色很接近，如果跳跳鱼不挪动，很难分辨出来。跳跳鱼看起来还有点笨拙，但你一旦出手，它就灵活无比。每一次我们都看准了用力按下去，但每一次跳跳鱼都有如神助，总能在最后关头化险为夷，跳出我们的手掌心，只留给我们一手烂泥与一阵哄笑。不过当地渔民抓跳跳鱼却另有一套，他们认得跳跳鱼的洞穴，堵住洞口挖而捉之，或者晚上出动，用手电筒的强光直射跳跳鱼的眼睛，让它们盲眼束手待擒。跳跳鱼炖老酒是一道既美味又大补的佳肴。

    夕阳西下，晚霞满天，村庄的上空炊烟四起，就像母亲的叫唤一声一声响起。直到这时，我们才恋恋不舍地回家。夏夜的海滨宁静安详，凉风习习，暑气全无。我们就着一张草席卧在沙滩，一边数着天上的星星，一边听耳边涛声隐隐，连梦境都是湿润的。有一次，我偶然在深夜醒来，一轮明月挂在空中，月色如薄雾轻纱笼罩着树林、礁石、山峦，山水一色，远方渔火点点，波浪梦幻似地起伏，耳旁各种昆虫的鸣叫像天籁，时有时无，时断时续……那一刻，我以为自己看见了天堂，听见了神的声音。

    家住海边，吃的最多的就是海鲜。那时没有人工养殖，吃的鱼虾都是纯天然无污染的应季时鲜，如果遇到鱼讯，更可以大快朵颐。每年的深冬时节，黄瓜鱼和带鱼都有一两次汛期，因为没有冰冻冷藏设备，捕鱼的人只好把这些鱼在一两天内非常便宜地卖掉，一斤大概在一毛钱左右。平常省吃俭用的村庄这时像过节一样，家家户户的窗口都飘出了鱼的芬芳。黄瓜鱼或者带鱼煮粥是最常见的美餐，这些纯天然的海味，不但肉质结实，味道里更有一种沁人心脾的甜。黄瓜鱼煮熟后依然可以用筷子一片片夹在手里而不致散掉，对于现在人工养殖的鱼来说，这简直匪夷所思。至于海蜇皮，有时就像潮水一样涌来，怎么挡都挡不住，如果需要，直接到海边挑回来便是。相当部分的海蜇皮由于来不及处理，就自己在海滩上融化，变成水，再一次回到海里，来去皆自由。

    苏东坡的《题惠崇春江晚景》写到：“竹外桃花三两枝，春江水暖鸭先知。蒌蒿满地芦芽短，正是河豚欲上时。”春夏时节，河豚鱼就开始蠢蠢欲动，但大量上市应在盛夏或初秋。河豚，俗称“气泡鱼”、“吹肚鱼”、本地方言叫“街鱼”，为暖温带及热带近海底层鱼类，栖息于海洋的中、下层，有少数种类进入淡水江河中，当遇到外敌，河豚鱼的腹腔气囊则迅速膨胀，使整个身体呈球状浮上水面，同时皮肤上的小刺竖起，瞬间给自己包裹上一层盔甲，借以自卫。河豚鱼内脏剧毒，其毒性是普通毒药的十几倍，少数河豚鱼的肉也沾染上了毒性。有一次村里一户人家因为吃河豚一下子死了两三个人，哭声连天，非常悲惨。但因为河豚鱼味道极为鲜美，大家依然在前仆后继心甘情愿地“拼死吃河豚”。母亲的油煎酱油河豚肉外焦内嫩，香味四溢，当时在吃的时候根本就忘记了什么叫毒性，什么叫性命危险。有河豚鱼配饭，胃口大开，我的饭量起码比平时增加一碗。小时候吃河豚鱼的情景，现在回想起来除了口齿生香还砰砰心跳。河豚鱼肚皮粗糙弹性极好，晒干可做鼓皮，可以做成小型战鼓，敲起来咚咚有声，增加声势；小河豚鱼，用手指触碰，肚皮会越涨越大，看起来就像昏死过去一样。这时，把它们扔在地上用劲一踩，小河豚鱼就像气球一样“嘭”的一声破裂，刺激异常。这样的游戏，我们乐此不疲。前几年，在一家餐馆终于又吃到了河豚鱼，但那种味道跟普通的其它鱼已无二致，当年的好感觉已淡然无存。我不知道是自己的味蕾变坏，还是因为养殖或者厨师加工的缘故。

    为了向大海要地，要粮食，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，当地政府就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在云龙海滩围垦造地，一条石块与水泥混合的堤坝不断向大海深处延伸，抢走了海的大片滩涂。海似乎感到了疼痛，一向温顺的海性情大变，三番五次用狂涛巨浪撕裂堤坝，像痛击侵入自己家园的敌人。以前沙丘之外的数千亩海滩，如今只剩下东岐海滨小小的一角，其它的，已被分割成像池塘一样的大小不一的养殖区，像一片破碎的镜子。当那些到琅岐旅游的朋友，为东岐海滨啧啧赞美，我心底不禁酸楚：如果他们看到的是千亩云龙海滩，那将会激起一个多大的惊叹号！

    以前因为交通不便，影响了琅岐岛的发展，也让琅岐岛因祸得福，避开了工业大干快上的时期，留下了大部分的原生态之美。现在，琅岐闽江大桥贯通，福州四环也即将穿岛而过，一大批手握钞票虎视眈眈的入侵者正紧随其后。我常常担心：若干年后，儿时的蓝天、白云、阳光、沙滩，甚至空气，会不会都被圈进别人家的院落？